折丹背对着司幽离开，每见到一个仙灵妖怪，他便告诉它移花草的事。他们惊讶者有之，怀疑着有之，害怕者有之。而折丹只是往前走去，再去告诉他遇见的下一个。
折丹再一次体会到了，原来东荒比他想象得要大。其实东荒外面还有更大的世间，可他到此时竟然连东荒的全貌也没有见过。
他读到书上的句子，说，朝菌不知晦朔，蟪蛄不知春秋。可那书上却没写，那些知道晦朔的朝菌，明白了春秋的蟪蛄，又是怎么样的？他们见过了不属于自己的事物，还能够安安生生地接受命运么？
可我再出不去了。折丹想。
那些仙灵妖怪的反应那么激动，更衬得折丹静然如水。无论他们信与不信，其实都与他无关了。他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，但无法决定结果，包括他自己的命运。
再往前走，一抹鹅黄映入眼帘，少女怯怯地垂了头，折丹才认出，是流萤。而他此时正在站一条河边，扶桑树枝叶低垂着，水面映照着粼粼星光。
是明晞的家。折丹一怔，还是淡然地问流萤：“明晞已经不在了。你为什么在这里？”
“……扶桑爷爷也不见了，”流萤依然垂着头，“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，所以每日来看看……”两人都静默着，流萤忽然抬起头来，“你来这里，是来找明晞么，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么？”
“不是，”折丹摇头，“司幽在东荒种了许多移花草，像你这样修为低微的精灵，也容易被吸去灵力，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。”
“离开……”流萤睁大了眼睛，她感到害怕了，可身边不像往常一样有好朋友，怕得声音颤抖，也只能忍着，“可是，我去哪里呢？”
折丹略感意外：“你相信我所说的。”
“你一定不会专门来骗我的啊，如你所说，我只是一个修为低微的萤火虫，不值得你骗我的。”流萤低声道，“我……我可以进神殿找朝颜姐姐和虞照影吗？我不认识别人了，不知道该怎么办，想跟他们商量一下。”
“商量也无用。”折丹漠然地道。东荒之外日光灿烂，只能容身于黑夜的小萤火虫，怎么去得？
可流萤头一次顶撞了他：“那我也要去。就算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，跟大家在一起，我就什么都不怕。”
“你自便，”折丹没再多说什么。
他去往其他地方，最后返回神殿，唯独没有去南漠。
神殿依然高耸威严，神殿之前却从未这般热闹过，众多仙灵妖怪聚集在那里，彼此议论纷纷，吵吵嚷嚷。有谁看见折丹走来了，他们便安静下来。
司幽原来也在，他立在高高的台阶上，此时才慢慢走下来。司幽的目光穿过攒动的脑袋，落在折丹身上：“回来了，便与我一起，给他们一个交代吧。”
白虎竟然也在人群之中，此时便高声发问：“还请神君与我们解释清楚移花草的事情，我等突闻这个消息，实在惊慌得很……”
他这样一说，许多小妖便跟着附和，一时又吵成一片。
“稍安勿躁，”司幽做了个手势，那些吵嚷的声音便渐渐平息下来。他面带微笑，波澜不惊，“我确实在东荒遍植了移花草，也事先没有告诉你们。不过是为了救治一些小妖的灵力衰弱之症而已。此前我见许多小妖灵力日渐薄弱，苦苦思索，才找了这种灵草，能生出灵力，供养生灵。”
“那他为何告诉我们，移花草是妖草，会吸食我们的灵力？”白虎又指向折丹。他明明是司幽的共谋，此时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，与司幽一唱一和。
众妖怪生灵又跟着白虎的目光看向折丹，露出同样的疑惑与戒备的神情。折丹清晰地意识到，自己已经输了。对于那些小妖来说，相较于平日从未见过的祭司，与自己同处一个族类的，当然更值得相信。何况司幽看起来已经有了完满的说辞，而他孤身一个，却试图叫所有人都相信他，显得可笑极了。
“他在与我赌气罢了。前些时候我因为一些小事罚了他，他好记仇，才这样出去乱说话，”司幽对折丹笑了，伸手拉过他的手腕，十分地宽宏大量。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啊，”底下灵妖更为迷惑，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来。
“我没有说谎，”折丹不顾司幽眼神里的警告，冷冷地道，“也不是在与他赌气。”
“那她说的话，你们可信几分了？”司幽一回头，朝颜应声走上前来。
她提高了声音，显得无畏又坚定：“我原本也患了灵力衰弱之症，但承蒙神君的救助，现在才能好好地活着。移花草确实缓解了我的症状，让我感觉好多了。大家相信神君，不要信折丹说的话。他想陷害神君，对神君不利……更何况，他心狠手辣，为了自己，能杀死一个无辜的小妖……”
那些声音又沸腾起来，朝颜更加大声：“他害死了我的好朋友明晞，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了事……”
神殿祭司的秘事到底不能公之于众，朝颜知道的也不是全貌，但司幽还是没让她接着说下去，又转向折丹：“你说你没说谎，明晞不是你害的么。”
折丹没有开口。
他看向那些神情逐渐愤懑的脸，忽然看见了流萤。她被挤得勉强站稳，脸上满是不可置信。流萤忽然有了大力气一般，用力地挤到前头来，望向折丹：“……你害了明晞，是真的吗？”
“是真的，”虞照影也现身开口。
流萤惊惶地看向他，却又摇头，她极为小声地道：“我不相信……”可声音太小了，只有她自己能听见，她向那些愤怒的仙妖说话，他们也不理她。
“你不是骗我们的，对吗？”流萤快要哭出来，问折丹得不到回应。她跑到虞照影身边，扯他的衣裳：“移花草的事，是真的对不对，折丹他是好心啊，不会骗我们的……”
“可他确实害了明晞，”虞照影拧紧了眉，稍稍别过脸去，“你别这样替他说话。你根本不了解他……移花草的事，我不知道。”
折丹看着那个唯一相信他的小萤火虫，并没有多么感动或者悲哀。他只觉得惊奇且不理解，他们好像没有过交集，是什么让流萤愿意相信他？
于是他不合时宜地问道：“你为什么相信我呢？”
但周围太吵了，流萤不知为什么又哭了，没有听见他的话。
“你看，他们不相信你，”司幽与折丹离得很近，他极轻地道，“我给过你机会了，是你自己要如此。你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。”
“他们也会为今日选择相信你而付出代价，”折丹注视着人群，平静疏离。是不染尘埃的神明，不会为微小的生灵而动喜怒。
“我会为你报仇的。”司幽笑道，“……我曾以我师父为承诺做过一桩交易，如今，你便替他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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