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梦麟瞟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那只陶埙，不过拳头大小，朱红漆面却细细地描了几条金龙暗纹，极是华丽雅致，奇道：“但既然是教习琴瑟，又为何给你们配一只埙？”
薛笑天解释道：“这其中又有另一桩故事。大庄主身为长子，最是疼爱弟妹，尤为看重同门之间的香火情谊。二庄主也体察兄长，心生一策，更改了乐课教习，令黄衫师父改教吹埙、姝华师父改教奏篪，又令剑庐主事叶泊秋伯伯为山庄弟子烧制陶埙，人手分发，并为这埙取名‘伯氏埙’，取‘伯埙仲篪，乐音易谐’之意，盼藏剑弟子懂得兄弟和睦的君子之道。这新规沿用至今再未更改。”
柳梦麟点头道：“叶大庄主倒是有心之人。”他自幼孤苦，深知亲情之重，想起旧日听闻的藏剑家事，不免有些怒由心生，嗤笑道：“只可惜他那几位兄弟，没一位给他省心的。”
薛笑天却也不恼，叹道：“世事不由人，大庄主一番美意，终究是难以成圆。”
柳叶两家的少爷小姐也真是个个多难，这下算是戳到了两人共有的伤疤，又一同沉默下来。薛笑天面沉如水，看不出情绪如何起伏，柳梦麟却不止想着柳家兄妹。他看着面前的藏剑弟子，想起自己虽事事都想强人一头，想堂堂正正打败他，想的事情太多了，但只要同这薛笑天有关，却总是有违本愿，甚至如今，他连对此人一贯的挑剔和隐隐恨意都站不住脚，又难免恼恨自己，眼睛直盯着那只伯氏埙，神情十分不善。
薛笑天将他脸色全数看在眼里，不愿让他再耽溺师门憾事，出言提醒道：“柳兄好奇我这只埙，只管拿去便是。”柳梦麟顿觉失态，眼锋一敛，说道：“这是你师门所赐，我可不能轻易开口来要。”薛笑天悠然道：“岂止是师门所赐？薛某视剑如命，这只埙对于薛某，同随身宝剑也没什么差别……”他说着低笑数声，眼中欢畅的笑意太过真挚，令柳梦麟都一时忘了防备他，“不过若是知己来要，那就另当别论。”
许是以剑为伴的人都太过寂寞，薛笑天在门中有师长疼爱，在江湖上亦有亲朋遍交，更有同门亲如手足，却始终缺一个真正的知己。其实在他说出这话时，也是对自己大感意外：“怎地就对这柳梦麟如此信任了？”但这份惊讶不过转瞬即逝。薛笑天素来奉行聆心所求，是一便是一，是二便是二，绝不对自己说谎。
他是。薛笑天知道他是。
柳梦麟冷笑道：“知己不敢当。咱们二人……只怕连朋友都没得做。”他心中虽明白自己对薛笑天是赏是贬，但师门仇怨累累，血债犹在昨日，这话又哪里有假，他们两人还能做朋友么？
薛笑天却笑道：“谁说知己非得是朋友？你知我，我知你，拼一生所学针锋相对，不正投你所好？”他这话光看言辞当真带刺，偏偏他笑得爽朗，一句话说得一丝酸气都没有，端得是光明磊落、堂堂正正，柳梦麟听在耳中，竟觉出豪情纵横、快意淋漓，简直对煞了他的胃口，正感激动，一颗心登时跳得愈来愈快，居然也忘了自嘲一句“若搁在从前，哪能听得他这般说来，恐怕早以为他是故意挑衅，大打出手了！”
柳梦麟本是沉着脸，这下却再也按不住翘起的唇角，说道：“这是你珍视之物，我不会轻易问你要来，我只是有一事不明。”薛笑天也不说话，只静静看着他，柳梦麟懂这是洗耳恭听的意思，续道：“既然那位郁先生如此厉害，你却为何还能不让他给带跑了调子？”
薛笑天失笑道：“只是这个？这未免太过简单了，不过是同习武一样讲究明心静性、不为外物所扰，只要沉下心来，便已足够。柳兄自己也听了郁先生的琴音，不也和我一样未起杂念么？”
柳梦麟一怔，这才惊觉大是不该。薛笑天以习武法门来推音律之道，与他晚间评价秀女胡姬一曲疾舞、推测南疆少女对薛笑天是何种感情的方法，不正是同一种么？世间万事万物，相似者可共通，金风玉露一拍即合；但相异者却能共融，举一反三，窥斑知豹，他柳梦麟本是最精于此道之人，怎生此刻却偏偏忘记了！
他争辩道：“也不全是，我不过是置身曲外，才能清醒些……”只说了这一句，也觉得难圆其说，索性不再自欺，怅然道：“野怪我一时大意。”
薛笑天看他恼恨不已的模样，眼中笑意又深了两分。
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哨音，抑扬间依稀可辨出音色略显浑浊，该当是来自西域或是漠北的响器。北地荒凉苦寒，乐器音色也不如中原这般华美端严，显得苍劲悲凉，细腻更是远逊于江南乐器。柳梦麟暗自寻思：“这恐怕又是北边来的什么人……”正思考间却瞥见薛笑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，压低声音道：“是明教传讯。”他阅历之丰远胜于柳梦麟，既然他表了意，柳梦麟也不怀疑，点了点头。
果然不过数息，那哨音已经到了左近东南方向，显然是吹哨者已经越过了柳梦麟寄宿的客栈。
此时早已是宵禁，寻常百姓安歇之时，薛笑天纵然大着胆子深夜前来，也是仗着身负武艺，此刻墙外走动之人，多半亦非善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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